小岗村印象
古彭万俟轩
一、走进小岗村
8月1日上午,我应好友吕、刘二君之邀,同去安徽凤阳小岗村一游。这些年来关于小岗村的闲言碎语甚多,而且多是负面的。为避免先入为主,走前我们就郑重约好,此次去小岗,只带眼睛和耳朵听听看看,尽量少说或不说。必须说话时,也不发表带有主观倾向性的意见,不主动触碰提问敏感的话题。
上午11时,我们驱车来到小岗村。天气非常热,气温高达36摄氏度。由于此前看过甚多报道和影视节目,小岗村在我们心里并不陌生。距离还很远,那刻有费孝通题词的“凤阳县小岗村”牌坊,就映入我们的眼帘。我一直以为这个地方非常热闹、非常繁华,因为它毕竟是“中国改革开放第一村”,名气大得很。但是,展现在我们眼前的小岗村,却出奇般的冷清和宁静。也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村子中间的东西大街上空旷异常,几乎看不到一个行人。
狭义上的小岗村只是一个独立的自然村,大包干前只有一二十户人家,即使现在也不过四五十户。村子中间是一条数百米的东西街道,院落和房屋成线状坐落街道两侧。街道西端房屋建筑比较紧凑,越朝东越稀疏。最西端的牌坊下面立有一块一人多高的街道修建碑,上面刻着修建时间,还刻着道路修建的出资单位——江苏省张家港市某某村。街道一律水泥路面,由于车辆行人稀少,显得很宽敞。街道两旁栽着玉兰树,但成活率不高,特别是街道东端,稀稀拉拉没剩下几棵。尽管村子不大,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仅设有派出所、合作社基金会等办事机构,还有银行、保险、电信、农技等服务部门。如果不是这些单位和机构排列在街道两侧,整个村子就更小了。
沈浩同志先进事迹纪念馆坐落在村子外面,位于街道西端的牌坊北侧。我们赶到时,纪念馆还没开门。村委会位于牌坊后面的街道北侧,门口挂着很多大牌子。大包干纪念馆坐落村子最东头,也没有开门。只有“当年农家”的门是开着的。
“当年农家”位于村子中间偏东地段。所谓的“当年农家”,就是几间土墙草房和一圈篱笆墙。草房一共六间,组成一个小小的院落。另外还有一个老式茅房(厕所)和几棵树,其余别无他物。“当年农家”的外面高悬一块很大的宣传牌,上面是胡锦涛来小岗村与村民交谈的画面。我们本来想到“当年农家”里面看看,却发现进门需要支付20元参观费。一块巴掌大的地方就要收20元费用,同行的吕、刘二君都说不值。他们不愿进,我也只好作罢。吕君开玩笑说:“到底是改革开放第一村,满脑子都是钱!”
二、走访严俊昌
因为大包干纪念馆、沈浩同志先进事迹纪念馆都没开门,我们想找一找当地的老百姓随便聊聊。找谁呢?吕君、刘君都说还是找严俊昌比较合适。因为他是当年“按指印”时的小岗村生产队长,后来还担任过该村党支部书记。我们在村东首的一家商店里,向开店妇女打听严俊昌住址。沿着她的指点,我们很快来到严俊昌家。严俊昌住在村子中间偏西位置,位于街道北侧,与派出所斜对过。
严俊昌的家非常宽敞,前面沿街是三间平房,一明两暗。后面是两层楼房,中间是一个很大的院落。刚一搭话,我们就发现严俊昌是个经过大世面的人,言谈举止不像一个农民,倒像一个历经风霜的退休老干部。他的头发已经全白,脸色红润,气色很好。说话声音洪亮,没有任何拘谨。当我们说明来意,他马上就把我们让进后楼客厅,还拿出他们自己生产的葡萄招待我们。
严俊昌介绍说,大包干之前他就是生产队长,后来曾经担任该村党支部书记。他今年71岁,已经退休多年,如今赋闲在家。他有6个儿子,大多已分开单过,只有最小的儿子与他住在一起。他自豪地告诉我们,小岗村按手印签订“生死文书”的18户农民是中国改革开放的最大功臣。因为有功,现在都按月拿工资。他和当时的副队长严宏昌每人每月1800元,其余的按手印人员每人每月800元。除他们拿工资外,老伴也发工资,每月1000元。严俊昌解释说,他们当时按手指印签订“生死文书”,是冒着杀头危险的。如果没有老伴在后面支持,他们也不敢干。所以,他们按手印是功臣,不按手印的老伴同样是功臣。就因此这个理由,上级就统一给他们的老伴每人每月发1000元工资。这些钱谁来出?严俊昌说,这些钱都是企业赞助的。
谈到当前的社会矛盾和社会不公平等问题,严俊昌毫不避讳。他说,现在的贪污腐败非常严重,几乎到了无官不贪的地步。老百姓只想发财,根本不关心政治,原因是什么?就是只抓经济不抓政治造成的!他还一字一句地说,现在整个国家贪污腐败成风,社会道德滑坡,再这样下去国家很危险。他告诉我们,他们县的交通局长因为经济问题被双规,据说收受贿赂的数额非常大。其中他们村西那条横跨京沪铁路干线的公路,修建时每公里收受贿赂40万(元)。
关于土地流转,他的看法非常直截了当。他说,外地老板来他们小岗村承包土地,根本不是搞什么企业搞什么发展,他们的目的就是“套”钱,把国家的钱套到手,土地就搁在那儿不管了,结果造成连片的土地抛荒。他还不满地说,这些土地在流转过程中,资金去向并不透明,农民只见到很少一部分钱,其他的钱也不知道弄什么地方去了。
吕君忘了来时的约定,这时突然插话:“严书记,你说到底是大包干私有制好还是人民公社集体所有制好呢?”严俊昌回答的非常干脆:当然还是大包干好。过去大家在集体里都没有积极性,出工大呼隆,干活磨洋工,大家一直都很穷。大包干后,地是自己的,也都舍得下本钱了。再说,大包干后大家都很自由,想干啥干啥,谁也管不着。
刘君问他上级是不是给他们村拨了很多钱。严俊昌承认,上级拨款的确不少,但并没有真正用在他们身上。现在上级都喜欢搞花架子,搞形象工程,老百姓没有得到真正的实惠。如果把上级拨的钱都用在老百姓身上,或者直接发给他们,小岗村的农民早就富得流油了。他还说,最近上级又想把沿街门面全部扒掉,改成挑檐式的。很多农户不同意,村里正挨家挨户做工作。大家不同意的原因是,本来盖得好好的,现在却要扒掉,还要朝后退2米,大家觉得不划算,想不通。
我们很羡慕他家崭新的楼房和宽敞的院落。严俊昌说,现在小岗村的房屋建筑都是统一格局,沿街是平房,后面是楼房,中间是院落。这些房子都是前些年按规划标准统一建的,盖房时每户补贴2万元。当时规定,谁建就补给谁,不建一分钱也不给。既然上级有钱补,不建白不建,所以大家都建了。
当谈到沈浩时,严俊昌说,他为小岗村办了不少事。但电视剧里的很多内容都是瞎编的,根本没有那些事。沈浩死前已经接到回合肥的调令,有些包工头为了在他回城前索要拖欠的工钱,就请他喝酒。有时一天两场,中午喝了晚上再接着喝。他是喝酒喝死的!
关于按有18个手印的“生死文书”,他说第一次按的那份“生死文书”没有保存下来,现在大家看到“生死文书”是后来补的。还有按指印用的信纸,当时根本没有这种纸。一开始的宣传都说这份“生死文书”是真的,哄了很多人。但香港记者不好哄,人家一眼就看出了问题,当面质问怎么回事。其实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假的。第一个漏洞,先前宣传都是18户,怎么会变成21个红指印呢?因为上面鼓吹,说这些按指模的人是“大功臣”,将来有好处,所以就有人想挤进来充数。第二个漏洞,人家都是一人签一次名、盖一次章或按一次指印,严宏昌却一人签两次名,盖了两次印章。第三个漏洞,有好几个指印是别人代按的,仔细一看就能看出来造假。我问他原来真有18个手印的“生死文书”吗?他说,当然有了,但没能保存下来。
我们在他家停留了一个多小时。临离开时,我们希望与他合影,他没同意。
临出门上车时,同行的刘君问他去过南街村和华西村没有?他说去过,但他有点不以为然,而且有点反感,他神秘地对我们摆摆手:你们还不知道?南街村的那几个人已经逮了呀!
三、普通小岗人
从严俊昌家出来,已接近下午一点。我们决定先吃饭,然后再找人聊。小岗村东西街道两侧绝大多数是门面,有商店、有超市,还有还几家饭店,但没有多少人光顾。我们走进路南一家“家常饭庄”。饭店里没有其他顾客,只有一条狗卧在门后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们。老板姓严,是个30岁左右的年轻人。他告诉我们,现在村里很多人都出去打工了。他原来也是在外打工的,去年回家开了这个饭店。平时没有生意,只有来人参观,饭店才能挣到一些钱。现在天热人少,等到天凉快时人就开始多了。年轻的老板一边说话一边配菜,他老婆在厨房里负责烹调。老板娘的手艺实在不敢恭维,再加上菜也不新鲜,鱼烧的腥味很重,菜也炒的很难吃。我只喝了一瓶啤酒,吃了半碗米饭,几乎没吃菜。饭后结账,价格不菲,好像比城市还贵。对此我们也很谅解,他们平时没有生意,好不容易逮到一伙顾客,怎会轻易放过我们呢?
吃饭前,我从院子后门出去方便,发现院落南面都是很大的空闲地,除了种植为数不多的几棵南瓜、向日葵之外,全是一人多深的荒草。吃饭过程中,我和老板聊了一些关于农业的话题。我问到他院子后面的荒地,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他们这里地多,每人合到四五亩。我问他们生活如何,他说还可以,在家的可以开店挣些外地人的钱,没有事干的就出外打工。他承认现在很少有人重视种地打粮食了,够吃的就行。种庄稼不划算,也弄不到多少钱,还是出外打工合算。不少人希望土地流转,先把钱攥到手再说,谁管你土地流转出去做什么用?
我问到领工资的问题。他说只有那些老年人有,也就是当年按手指印的人。我说,不发给你们,你们没有意见吗?他说没有意见,村子里的老年人差不多都能领到工资,只要家家能摊上一个,大家也就没有意见了。吕君问他对现在的政策满意不满意,他说有啥不满意的,就这么回事呗!
四、参观纪念馆
吃完饭,我们正考虑下一步打算,突然发现3辆大型豪华客车从西朝东开来,直奔大包干纪念馆的方向驶去。于是,我们也随着这些车辆去了大包干纪念馆。这三辆大型豪华客车里满载着清一色的军人,有男有女,都是新兵。在大包干纪念馆门前,我们请一位战士为我们照相,我顺便问起他们来小岗村的目的,他说这是部队领导组织来的,主要是来参观学习。因为这里是中国农村改革开放的发祥地,大家都应该前来接受一下教育。
大包干纪念馆坐落村子最东端的街道北侧,是一处规模很大的平顶式建筑物,门前是广场和停车场。“大包干纪念馆”几个字是万里题写的,字写得很难看。有一个战士小声说,这个字还不如二年级小学生写的好。我当时也在想,这个万里实在没有自知自明。字写得不好不要紧,怎么还好意思拿出来显摆!
参观学习的战士共分成三拨,每一拨有一个讲解员负责讲解。纪念馆大门口明码标价:“讲解一次40元”。我们随着这些战士进了纪念馆,但我们都是自己看,没有随战士们听讲解员解说。我在那张复制放大的“生死文书”前注视了很久,还在跟前照了一张相。我发现,这张名扬世界的“生死文书”,造假的痕迹非常明显。同一个严宏昌写了两次,还盖了两枚私章。有好几个名字和指印,一看就是他人代写代按的。我认为,原先的“生死文书”还有没有并不重要,只要这件事是真的就行了,何必再伪造一个假的“生死文书”愚弄国人呢?这个伪造的“生死文书”骗了全国人民几十年,不仅堂而皇之地珍藏在中国博物馆,还复制放大高悬在大包干纪念馆的最醒目处,继续欺骗前来参观的人们,实在是滑稽的很。
五、对话严立华
因为“生死文书”是在严立华家签订的,所以我们从大包干纪念馆出来后,又打听严立华的家,想与这个见证人聊聊。有人告诉我们,严立华的家在村子西头路南,开着一家水果蔬菜超市。我们来到村西头,发现这家超市大门紧锁。正不知怎样才能找到严立华时,突然一个很面熟的人从我们跟前闪过,然后走进路南的一家门面房。我们跟了进去,发现门面房里围着一圈人,大家正在打麻将。原来这个面熟的人正是严立华!我们在大包干纪念馆里见过他的照片,所以觉得面熟。他告诉我们,因为天热蔬菜水果不好保存,所以他家的超市没有开门。他还说,这个超市是他儿子开的,他家住在对面的路北。
严立华与严俊昌两家差不多,前面是沿街门面房,中间是院子,后面是楼房。他的家比严俊昌家还宽敞,有前后两进院。后院正中间修建几间猪圈,但没有养猪,都闲置着。后院的石榴树上挂满石榴,让人垂涎欲滴。
严立华今年68岁,个头不高,一身农民装束,外表与严俊昌截然不同。但严立华头脑清晰,谈吐也没有任何拘束。他告诉我们,当年写“生死文书”并按手印就是在他家干的,因为他们家有两间屋,而且比较宽敞。我们询问他到底有没有“生死文书”这回事,他说有,但现在的这份“生死文书”是后来补签的,不是原来的那一份。我问他,为什么人数增加了,由18个变成了21个。他没有正面回答,用其他话题岔开。我看他不想说,也就没有继续追问。
我们谈到南街村时,他说他没有去过,但他知道南街村是个假典型,上级给了南街村很多很多钱,要不然他们怎么会有那么多钱开办工厂。就像他们小岗村一样,不也都是靠上级拨款,靠外地援助吗?
他对大包干和集体化的认识与严俊昌非常相似,并说现在生活比过去好多了,而且大家很自由。想干啥就干啥,谁都管不着。他还指着自家的一个绿色储粮罐说,他家把其他粮食都卖了,稻子没卖。大家以前饿怕了,都喜欢存点粮食放在家里。家中有了粮,心里不着慌!
他对土地流转一事很有意见。他说,土地流转以后,都闲在那里没人管,因此很多土地荒了。他家的地被外地老板承包,长期不开发,里面的青蒿一人多深。他威胁说,再荒下去,他就要把地收回。结果老板害怕收回土地无法“套”钱,当即安排人连夜把地里的荒草清除干净。
他对沈浩的评价很高。他说沈浩在任职期间弄来很多钱,给大家办了好多事,小岗村的人都得到不少实惠。他还说,村中间这条街道就是沈浩任职期间修成的。他还以赞赏的口气说,沈浩办事公平公道,好事大家都有份。原来村子里只有严俊昌、严宏昌两个人发工资,大家很有意见。“生死文书”既然是大家签的,功劳怎么能只记在少数人身上呢?后来还是沈浩弄来钱,大家都发了一份,才平息了大家的怨气。
六、小岗村印象
大包干纪念馆的周围都是大片农田。让我们感到不解地是,这些农田似乎从来都没有平整过,高高低低,坑洼不平。除了种植一些山芋、豆子、玉米外,有相当多的农田荒废着,里面长满青蒿。这些青蒿足有两米深,我站在里面整个人都淹没了。为了证实我们没有撒谎,我还站在青蒿里面让吕君给我照了几张相。类似的荒地在小岗村周围比比皆是,有的连成一片,外面扯上铁丝篱笆或修建简易的围墙。有的连围墙都没有,任由它荒废着。我们徐州地区农村地少人多,人均土地大多在1亩左右,看到这里大片大片土地抛荒,实在让人心疼。我本来并不想说小岗村的坏话,比如小岗人懒惰、游手好闲之类。但是,在小岗村的5个多小时里,我们没有看到一个人在地里忙活。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们在村内寻访过程中,至少发现三拨人在打麻将。我不敢保证他们是在赌博,但我清楚地看见他们在打麻将时,香烟盒底下就压着十元、百元的钞票。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其中一个麻将场距离派出所最多只有30米。
通过了解和走访,他们都承认是靠国家扶持小岗村才支撑到今天,是靠外援小岗村的农民才解决温饱问题。正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他们才认为别的地方都是这个样子。严俊昌说的“南街村的那几个人已经逮了”,与严立华说的“上级给了南街村很多很多钱”,都是同一个心态。
“当年农家”外面高挂总书记与小岗村民畅谈农村改革的巨幅画像,但小岗村的农民并没有因为总书记的到来思想境界得到升华。如今的小岗村仍然一盘散沙,所有村民都在各扫门前雪,都在做着张嘴等、伸手要的发家致富美梦。小岗村的带头人严俊昌应该算个明白人,他承认这些年只重经济、不重思想教育是一个巨大失误。但更多的小岗人还沉湎在金钱至上的氛围里难以自拔。
沈浩活着时已经看到组织起来的重要性,他带人去南街、华西参观的用意不言自明,但小岗村的农民并没有因为沈浩的去世而觉悟。他们仍然向往私有制,把大包干看成救命菩萨。他们其实比谁都清楚,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大包干这面旗帜。只要大包干这面旗帜能够继续飘扬,他们就永远是国家的“功臣”,他们就能依靠这面旗帜领取工资、争取外援、落得更多实惠。他们很清楚,根本不需要出力流汗,国家拨款、外地投资、土地流转,就能让他们很好的生存下去。小岗村的农民自己也明白,土地抛荒的确令人心疼,可是他们不想多管,也不想多问,他们关心的只是上级拨款他们能落到多少,他们关心的只是村上要办的事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他们关注的是如何捡到便宜,他们注重的是如何避免吃亏。上级一年年的巨额拨款,外地源源不断的捐赠援助,已经养成了他们的惰性和依赖性。他们吃惯了现成饭,谁还会劳心费神出苦力呢?连开饭店的年轻老板都知道,种庄稼能弄到几个钱?聪明的小岗人非常明白,他们知道,只要中央高层坚持特色社会,坚持改革开放,就会不惜一切代价保住这面旗帜,还会持续不断的给他们输血。爱哭的孩子有奶吃,所以他们有恃无恐,缺钱就朝上找,有事就上北京告御状。国家背上这个沉重包袱已经难以摆脱,只要特色社会还在,这个包袱还要继续背下去!
草于2012年8月2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