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抚州,古称临川。抚州的古意是从金溪的众多古井冒出来的。这些古井多少有点清冽寂寥,如井口生长的青青蕨草,也有自得其乐的大美。一口古井就是一泓文化深泉、一鼎文化高汤。
抚州之奇在于才子太多。有一个汤显祖就够了,却还有个王安石。有一个王安石就够了,却还有个曾巩……汤显祖的四部剧作称为“临川四梦”,王安石也被称为“临川才子”。有个与他们齐名的才子王勃在《滕王阁序》中赞叹“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才子们的管管如椽巨笔,写就雪碗冰瓯之章,才有了临川美誉。
优雅深藏山水间
抚州,要我说,有两大可以永世炫耀的:临川的才子,金溪的村子。但历史上的赣东只有“临川才子金溪书”之说,意思是,金溪浒湾镇的木刻印书全国闻名,盛极一时,但竹桥古村却是“金溪书”的发祥地和主要承印地。无论是浒湾还是竹桥,不都是古村子吗?于是我将民谚稍改,成了“临川的才子,金溪的村子”。
金溪之奇在于古村太多,除了浒湾古镇、竹桥古村、仰山书院、东源古村,还有蒲塘古村、游垫古村、靖思古村、萧家古村……金溪县的山水中隐匿着80多个古村落,近万处古建筑。其中国家级历史文化名镇名村3个、中国传统村落6个、江西省历史文化名村7个。村落中不但保存着大量明清时期的古民居、祠堂、书院、庙宇、牌坊、古井、戏台、古道、古桥,而且这些古建筑还生机勃勃,荫庇着古建筑的后人,在里面繁衍生息,枝盛叶茂。这里我看到一句话:金溪,一个没有围墙的古村落博物馆。
古建筑群,古村落,这些好听的名词,在幽暗的乡野闪着光,小得就像一块藏在草丛中的瓦片,大得就像那些伸入蓝天的飞甍翘角、青砖黛瓦、天井门楼、亭阁牌坊、石木砖雕。那些院落也好,牌坊也好,完整得像是一个朝代的梦幻之影,一个精雕细凿、千姿百态、气韵磅礴的艺术大展。历史的窖藏一定是在乡村,它们保持着奇思妙想的细节,其顽强挺立的意义,是在每年的新秧新荷中,在游鱼的穿梭和屋檐的雨水中,在瓜藤爬上篱墙的灿烂中,在我们跨越千山万水而至的叩访中。
这些村庄的格局一定打通了曲折的心路,才能够安放一些人的满腹心事。有许多的角落,许多的门扉,许多的锁,许多的苍苔,让许多的人隐身至此,达至万年。它们的建造之复杂,之优雅,之沉静,之大气,就是为了召唤那些在异乡的游子和游魂的。
无限延续的生命
一口村头老井的作用,除了让清泉永在,久润饥渴的旅人和族人,它最大的作用就是等待。总有一天,几百年以后,在某一个时刻,它的水面上会映出一张归来者的脸,我们活着的人也许看不到,但能感受到。在月光下,只要有人魂兮归来,那口井的清澈的眼里,会映出并记住水中的某人,那才是最为亲切的,就仿佛是那个刻在墙上和史书中的人辉煌或者悲壮或者传奇一生的投影。是的,他的脸,他的心,总会在水井里荡漾,因为这是故乡之水。还有那些道路的曲折幽深,那些院落的隐秘清凉,都是为了招引从这里走出去的所有人、所有故事和所有时间。
这是一个不会衰老的村落,走进门楼遭遇到的那口水塘,就是你的洗濯之处,无论是洗去汗水、屈辱、荣耀,还是风尘。水草在透明的塘底摇曳,一切都是新鲜的。那些路上凹槽的车辙,我们听到了独轮车仿佛依然被人推着,他们走过的沉重喘息声和车轮的吱呀声在清晨的雾里传来,依然有行人奔走在这条古老负重的道上,为了生活和理想。那些书法的牌匾,似乎还冒着墨香,写字人手握着毛笔,站在牌匾下,正在远远地打量他浑沉敦厚的大字,和如今的人们一起欣赏着他的得意之作。
那些雕刻者,拿着凿刀,手上和衣襟上的灰尘来不及拍打,也在打量着他镌刻出来的美丽图案,并且相信将要流芳百世。他知道他手下的作品,将与这个村庄的建筑、道路、树木和水井一起,成为永恒的事物。而且他像预言家,他所做的这些是在雕刻时间和历史的骨头。这里的美是全方位的、深刻的,代表着我们先人的智慧,这是一种聚族而居的力量,可以永久缄默在它的小巷中,即使道路废弃,也会有人重新铺砌石头。门楼倾圮,会有人再竖巨柱。院落的石缸干涸,会有荷花重新绽放。破碎的石狮、磉磴、石鼓,天井中的阳光,总有人会让它们复原。因为古村的生命是无限并延续的,它代表了美,也让人生活在美中。
穿越时间的绝美
我们走进金溪的竹桥古村,在莲荷铺天的乡风中,我们看到了它穿越时间的绝美。美是一个古老的尺度,如果你安静,在石头上忘记时间,或在石头上磨着时间,都是美的。我头一次见到如此之深、如此之清晰的村头石板路的凹槽,行路人多么固执地走着相同的脚印,在几百年的重复往返中慢慢由车轮刻成。但是,让时间先走,村庄再走。村庄慢了一步,保留了自己。
我看到一个老屋门上的对联,上联是:门少车马终年静。被时间和车马浮尘的嚣张忘记,何尝不是一种大福?来往的车马如饕餮厉草,磨平你满口臼齿,像村前路上的深辙。
噢,这个村庄藏而不露,媚而不妖,静而不冷。
仅仅在这个竹桥村,就有100多幢明清建筑。但说幢似乎是独立的,而竹桥古村的建筑是一组一组的,是古建筑的群像,如文林第、十家弄、八家弄。它们互相勾连,互通款曲,亲密无间,雨雪天在环廊中行走不用伞不湿脚。我喜欢在这有长长甬道的连体房中徜徉闲逛,还喜欢坐在它们的门槛上,深陷时光的幽处,摸着残缺的石狮和棱角分明毫无风化的门框,享受斜射过来的阳光——它们在窄窄的小巷间,吝啬地抛下一条明亮温暖的白线,与屋檐一起切割出这古老街巷的阴影。这被亢奋时代遗忘的村庄,仿佛没经历过激进狂躁的变革和兵荒马乱,是从明清直接跨入到今天的。多么神奇。
我喜欢读那些碑、匾、墙上的字。禁碑、余大文堂、培兰……这些建筑是宅院,也可以是祠堂;是庙宇,也可以是书院;是私塾,也可以是公学。这里的建筑可以成为村庄和文化的一切,它们全氤氲在一派文化历久弥新的祥云中。
我最喜欢的字是文隆公祠的一块石匾,在通往花园小径的门楣上刻着“对云”二字,这院落里的人算是活明白了。“不谓堪舆今未改,好峰依旧对门前。”庭前竹椅,一杯清茶,一卷好书,与碧山白云相对,这样的生活,恍如我们的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