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湘西的湖南省花垣县县城出发，经由209国道驾车向南，驶过蜿蜒曲折的盘山道，一个小时后方能抵达藏在武陵山腹地的双龙镇十八洞村。这里，山峦叠嶂，涧水幽蓝，云雾缭绕，梯田错落，古朴的苗寨依山而建，黄墙黑瓦的屋舍掩映在茂林密竹之中，石板小径串联起各家各户。
2013年11月3日，习近平总书记在这里考察，首次提出了“精准扶贫”的重要理念，作出了“实事求是、因地制宜、分类指导、精准扶贫”重要指示。从此，中国的扶贫之路，进入了以“精准扶贫”为特征的新阶段。
2013年时，景色秀美的十八洞村却难掩贫困：全村225户939人中，有贫困户136户542人，村民人均纯收入1668元，仅为当年全国农民人均纯收入的18.75%。2016年，十八洞村人均纯收入达到8313元，并于2017年2月宣布成功脱贫摘帽，当年底，人均收入增加到10180元。2018年，这一数据攀升至12128元。五年多时间过去了，十八洞村是怎样实现脱贫致富的？又发生了哪些变化？我们试图通过一个个故事，去梳理这个山村苗寨涅槃重生的脉络。
依山而建的十八洞村梨子很有苗寨古朴之韵。
一条机耕道和一根电线杆
习近平总书记考察完十八洞村的当天，时任村委会代理主任的施金通接了100多个电话，“都是各个部门和企业要来扶贫、支持的”。不几天，村里四处堆满了砂石、水泥、钢筋，进驻了多支施工队。施金通有些忐忑地打电话找时任花垣县委宣传部副部长龙秀林支招。龙秀林说：“总书记看到的是一个原生态的苗寨，如果十八洞村的原生态破坏了，也有违总书记的本意，更何况总书记在村里座谈时明确要求‘不栽盆景，不搭风景’。”施金通等村干部思虑再三，觉得十八洞的扶贫工作不能这么多人打乱仗，遂向县委建议派一支精干力量来统一领导。
2014年1月23日，按“5+1”模式组建的花垣县县委驻十八洞村精准扶贫队进村，由龙秀林担任队长，“1”则是熟悉村情民意转任第一支书的施金通。当天的见面会上，有村民上来就问：“你们准备给我们发多少钱？”不久后当选村委会主任的施进兰回忆说，以前村里来过扶贫工作队，主要是给钱给物，结果工作队一走，送的猪仔和鸡苗鸭苗，死的死，吃的吃，鸽子笼也当废品卖了，“从新闻联播里看到总书记到十八洞村的新闻后，包括我在内，至少有二三十个在外地打工的村民都很快辞工回家了。大家都以为总书记来过后，国家肯定会给村里很多钱，大家回村的目的就是为了分钱。”龙秀林只能一遍遍解释，“总书记说了，十八洞扶贫‘不能搞特殊化’，方法要‘可复制，可推广’，扶贫还得靠自己。”
扶贫工作队准备先从改造村里的基础设施做起。1月23日当晚，便召开村民大会商讨修建机耕道事宜。这条村后的机耕道要占几户村民的部分田地，因为十八洞村人均耕地只有0.83亩，且占地没有补偿，这几户村民强烈反对，已经扯皮了近两个月。经过村干部和每家一个代表反复做思想工作，其他几户村民都同意了，但施长寿一家还是死活不同意。晚上11点，他们甚至动用了苗寨的“老办法”——杀雄鸡、喝血酒“歃血为盟”，全村要与施长寿家“划清界限”。
十八洞村生意最火爆的“巧媳妇”农家乐，最多时一天接待五六百人，年收入60万元。
1月24日，挖掘机开进现场，准备强行挖地修路，却遭遇了“下马威”：施长寿手拿柴刀，两个儿子各持钢钎、电棍，“这是我家的土坎，修路又没补偿，摊谁谁也不干，有本事你们把我挖走！”械斗一触即发。接到电话的龙秀林连忙赶过去向他们解释：“如果占了你家的地要补偿，那今后修路还要占其他村民家的地，怎么补，补多少？搞什么都要补偿，村里什么都搞不好。”但施长寿一家不为所动。
龙秀林多次和他“掏心窝子”后，施长寿终于说出了心里话：“其实，我也并不是在乎那个补偿，修这个机耕道，最先占我家的田。如果后面的村民反悔，机耕道修不成，我岂不是吃了‘哑巴亏’？”为了打消施长寿的顾虑，龙秀林当场找来纸笔起草协议：为了村里公益事业，占地5分以内的都无补偿……凡被占用田地的村民挨家挨户在协议上签字画押，吃下“定心丸”的施长寿最后也签了字画了押，阻工风波得以化解。年轻人兴奋地在现场点燃了鞭炮庆祝。
这件事也让龙秀林陷入思考：如果不唤起贫困群众的精气神，光靠干部唱“独角戏”，将是死路一条，扶贫先扶志，必须破除贫困群众“等靠要”的思想! 为此，他们探索出村民思想道德星级化管理模式，每季度举行一次全体村民思想道德评比，以组为单位开会逐户互相打分，评分内容包括遵纪守法、发展致富产业、支持公益事业等6个方面，90分以上为五星级家庭，80分以上为四星级家庭……当场宣布结果，公示一星期后挂牌。
第一次评比，总分68.2分的施六斤家成了全村唯一的二星级家庭。因为此前农网改造时要在他家地里竖一根电线杆，施六斤就是不同意，“村里发展与我无关，不给补偿金免谈！”村干部多次给他做思想工作，就是做不通。施进兰说：“本来想修改施工方案，但是发现绕不过去。我们趁他不在家就把电线杆竖起来了，他发现后大闹村部。”
门楣上被挂上两星级家庭的标牌后，施六金深感羞愧。他家就在村口，人来人往的，觉得很没面子。当晚，他就悄悄把牌子摘了，“只有两颗星，还让不让我讨老婆了？”他主动跑到村委会认错。
从那以后，施六金像换了个人，积极支持村里的各项公益事业，帮着村干部开展工作，义务为游客当免费导游，村里修建停车场，他主动让出了1亩多地……后来，他家升级成了四星级家庭。
通过星级化管理，像施六斤这样主动参与公益事业的村民多了。扶贫工作队因势利导，投入少量资金，鼓励群众自己动手，开展“五改”(改厕、改水、改圈、改厨、改路)和公共服务设施建设，十八洞的村容村貌焕然一新。
“我们理解总书记提出的‘精准扶贫’，关键是‘精准’二字。”施金通说，“精准扶贫首先从精准识别开始。”一开始家家都想当贫困户，不久，扶贫工作队和村“两委”出台了精准识别贫困户的“九不评”标准：家里有吃财政饭的不评、有砖混结构楼房或商品房的不评、全家外出务工的不评、违法违纪的不评、有车或经营性加工厂的不评……
村里以村民小组为单位，召开村民大会，请大家对照各户的申报材料和“九不评”来投票。施金通说：“第一次投票筛选出了179户贫困户，张榜公示了一周，村干部接到了不少举报电话，我们根据举报入户调查，缩小了识别范围。最后调整了三四十户，让更贫困的入围，不该评的拿下来，提高了精准度，最后识别出来的136户贫困户，家家户户都服气。”
游客在十八洞村村民的院坝里歇息、远眺。
一千亩猕猴桃和一瓶山泉水
“三沟两岔穷疙瘩，每天红薯苞谷粑。要想吃顿大米饭，除非生病有娃娃。”这首昔日的苗歌，足以概括十八洞的贫苦。村里的基础设施改善了，贫困人口也精准识别出来了，精准发展脱贫产业也就提上了日程。
时任十八洞村会计、2017年4月当选现任村支书的龙书伍说，按照国家的精准扶贫政策，每名建档立卡贫困人口能一次性获得3000元产业帮扶资金，非贫困人口则是1500元。扶贫工作队和村“两委”决定，这笔钱不发给群众，而是集中起来发展产业。
总书记明确要求十八洞村“不能搞特殊化，但不能没有变化”。可是要靠什么产业来拔掉穷根呢？村里就此琢磨了3个多月。大山中的苗寨，人均耕地只有0.83亩，且多为贫瘠山地，资源禀赋匮乏，产业空间捉襟见肘。受当地山上野生猕猴桃众多的启发，他们决定发展猕猴桃产业。可是地从哪里来呢？他们跳出十八洞，探索“借鸡生蛋”的飞地经济，在35公里外的道二乡流转了1000亩连片土地作为猕猴桃种植基地，并与苗汉子野生蔬菜开发专业合作社合作，共同组建十八洞村苗汉子果业有限责任公司，贫困户和普通村民则带着产业帮扶资金入股。
花垣县县委书记罗明亲自出面，请来中科院武汉植物园的猕猴桃专家到十八洞村进行技术指导，经过土壤检测，专家认为这里非常适合种植黄心猕猴桃。可召开村民大会的时候，80%的村民却给这一方案投了“反对票”。
龙书伍说，村民反对的主要原因有：山上的野生猕猴桃都卖不出去，在村里种，就算失败了还能砍掉当柴烧，我们看得见摸得着，心里踏实；和人家老板合作，万一被坑了怎么办？
扶贫工作队先是发动村干部和党员带头入股，然后包片给村民做思想工作，主要的方法是给他们算账：山上的地块小，两亩地往往要分为成八九块，施肥采摘等管理成本非常高，而流转的1000亩平整地块，可以机械化作业，效率提高几倍，而且村里人过去管理，成果也看得见。做了差不多半年思想工作，大多数村民同意了。
对于剩余30多户说不通的村民，2014年9月，村里包车带他们去四川蒲江参观，看人家当地猕猴桃种植户的果园，看人家开的三五十万元的小汽车，看人家住的小洋楼。从蒲江回来后，那些村民也大都同意入股。
当月，苗汉子果业有限责任公司正式成立，注册资金600万元，其中：苗汉子野生蔬菜合作社出资306万元，占股51%，十八洞村出资294万元，占股49%。村里的股份由十八洞合作社和村集体经济两部分组成，合作社由村民出资组建，入社资金按542名贫困人口每人3000元政策扶持资金共162.60万元入股，占股27.1%；397名非贫困人口每人1500元政策扶持资金共59.55万元入股，占股9.9%。村集体经济申请71.85万元专项资金入股，占股12%。
猕猴桃需要3年才能挂果。施金通说，在猕猴桃产业见效之前，除了特色种植，十八洞村还因地制宜确定了特色养殖、苗绣、劳务经济、乡村旅游共5大支柱产业，并成立相应的农民专业合作社，让资金跟着穷人走、穷人跟着能人（合作社）走、能人（合作社）跟着产业走、产业跟着市场走，形成产业扶贫合力，探索出了总书记要求的“可复制、可推广”的脱贫经验，实现了从“输血”到“造血”的根本性转变。
2016年，十八洞村还实施了龙秀林想出的“113”工程：全村225户村民，每户在房前屋后种10棵冬桃、10棵黄桃，养300尾稻花鱼。“我们不卖桃子，只卖桃树的采摘权，每棵桃树盛果期卖418元一年。”龙秀林说，买了桃树采摘权的人就是十八洞村的荣誉村民，以后可以来免费游览，他们每人至少可带动20个亲友来十八洞旅游、消费。通过网络宣传，这些桃树8天就被认购一空。418元中，村里扣除118元管理费，其余300元给村民，每户每年可以拿到6000元桃树收入。
在十八洞村夯街峡谷的谷底，有一溪从天然溶洞淙淙流出的泉水，清洌甘甜，经检测富含多种矿物质和微量元素。2017年7月，步步高集团投资3000万元，十八洞村以“十八洞”品牌入股，双方按“50+1”的模式合作建设山泉水厂，即每年给村集体保底分红50万元，每生产一瓶水再拿出1分钱注入十八洞村扶贫基金。2017年10月，山泉水厂建成投产，解决了17名村民的就业。2018年3月，十八洞牌山泉水上市销售。
“2017年，村里通过山泉水项目获得50.18万元集体收入，去年达到55万元。”算起村里的收入账，龙书伍笑逐颜开，“猕猴桃从2017年开始挂果，贫困人口每人分红1000元，非贫困人口500元；2018年的分红分别是1200元和600元，村集体分红15万元，今年进入盛果期，以后分红肯定更多……”
2018年，十八洞村接待游客30万人次，实现旅游收入300余万元。而十八洞村名缘起的大溶洞的合作开发，目前已到最后关头。现任扶贫工作队队长石登高说：“大溶洞我们也是以资源和‘十八洞’品牌入股，预计开放后村集体每年至少有30万元的保底分红。村里已在35个类别上注册了‘十八洞’商标72件，要让‘十八洞’这个无形资产成为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
十八洞村山泉水厂生产线。
两个光棍汉的甜蜜新生活
“有女莫嫁十八洞，一年四季吃野菜，山高沟深路难走，嫁去后悔一辈子。”总书记在村民施成富家的院坝里与群众座谈时，有村民说，十八洞除了贫困，村里光棍汉多，娶不上媳妇。总书记勉励大家，要加油干，等穷根斩断了，日子好过了，媳妇自然会娶进来。
龙秀林说：“当时村里35岁以上的光棍汉有48个。座谈时坐在总书记两侧的施成富、龙德成老两口的小儿子施全友就是其中之一。”其实，当时39岁的施全友是有女朋友的。早在2011年，在浙江台州五金厂打工的他，通过网恋认识了在广东一快餐店打工的重庆秀山姑娘孔铭英。2012年春节，施全友带着孔铭英回家过年。可十八洞村给孔铭英第一印象却是失望，“这里山多地少，种地种不出啥名堂，穷山沟里太偏僻，也做不了啥生意。厕所在院子里，下雨天上厕所还要打伞，高跟鞋踩了两脚泥。”看不到未来的两个人继续异地打工，虽未分手，但感情也淡了一些。
总书记到十八洞村考察那天，施全友接到父母电话并看了新闻联播后，非常激动，连夜辞工登上了回家的火车，“我感觉家乡发展的机遇来了。”回家后，施全友经常给孔铭英说村里的变化，还通过微信发了很多照片，展示大变样后的村容村貌。他家的院坝也成了游客必到的一个景点，每天人来人往。施全友萌生了开办农家乐的想法，并鼓动孔铭英，“快回来吧，干餐饮你有经验，我采购，你炒菜。”扶贫工作队也很支持，龙秀林对施全友说：“放心开吧，有客人我们就给你带过来。”2014年4月，这个十八洞村首家农家乐红火开业。2015年元旦，两人举行婚礼，41岁的施全友成功“脱单”。
在他们的带动下，如今十八洞村已开办了13家农家乐。但生意最好的还是施全友的“巧媳妇”，年收入已从2015年的20万元，增长到60万元，最火爆时一天能接待五六百人，施全友光面包车、小轿车就换了4辆，“下一步，我打算再开一家分店，可能的话还开一家民宿，搞吃住一条龙服务。”
为了让更多像施全友这样的大龄青年早日“脱单”，从2015年起，扶贫工作队每年春节前后都要在村里举办相亲活动，由未婚男女上台表演才艺，相中了即可牵手发展。龙秀林说：“对于光棍汉来说，我们的精准扶贫就是要帮他们成家，减少村里的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就是在2015年冬天的相亲会上，28岁的龙先兰成功牵手了邻村姑娘吴满金。
浓眉大眼的龙先兰是个仪表堂堂的帅小伙。但吴满金的母亲却不同意，因为她是从十八洞村嫁出去的，对龙先兰的“底细”很清楚：龙先兰8岁丧父，母亲改嫁，小学五年级就辍学了，是个无人帮衬的孤儿；亲情和管束的缺失，让他像脱缰的野马般自由生长，既不会种地，也没有啥技术，而且酗酒成性，打工挣的钱大都用来买酒了，可谓又穷又懒脾气大。
为了促成这段姻缘，龙秀林把孤苦无依的龙先兰认作弟弟，春节时带他回家一起过年，父母和爱人都把龙先兰当做亲人，给他买礼物、发红包，让他感受家庭的温暖。后来，龙秀林又掏钱送龙先兰去怀化的安江农校学习特色养殖。两个月的学习，让龙先兰增长了见识，感触颇深，他琢磨着想通过驯养野生蜜蜂脱贫致富。龙秀林很支持这个想法，立刻送他去县里有名的养蜂专业户那里学习。2016年春天，学成归来的龙先兰试养了4箱蜂，野生蜜蜂一年只割一次蜜，每斤可以买到150元，当年就挣了5000多元。
2016年下半年，龙秀林夫妇带着父母和施金通一起去吴满金家帮龙先兰提亲，并一再保证，“龙先兰现在喝酒知道节制了，人也勤快了，还掌握了养蜂技术，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吴满金的父母不再阻拦。2017年春节前夕，30岁的龙先兰与吴满金喜结良缘。
2017年1月，龙先兰牵头成立了十八洞村苗大姐土蜜蜂养殖专业合作社，他也乐意教别人养蜂技术。如今，合作社已发展到140多人，养蜂1000余箱。其中龙先兰自己养了300多箱，去年养蜂收入20多万元。去年7月，他们拿到了绿色食品证书，注册成立了公司，董事长龙先兰准备把“甜蜜事业”进一步做大。
石登高说，已经有包括施六金在内的30多个大龄青年成功“脱单”，在十八洞村，爱情婚姻逐渐回归常态，现在，外乡的姑娘也希望嫁到十八洞。
记者问石登高，“既然十八洞村2017年2月就已宣布成功脱贫摘帽，为什么扶贫工作队还依然驻守在村里？”他说：“摘帽以后，我们的工作重心转向精准脱贫的巩固，从今年开始又向乡村振兴转变。十八洞村已经成了全国脱贫攻坚的‘明星村’，下一步要向乡村振兴‘示范村’的目标继续迈进。”
记者离开十八洞村的时候，是一个雨过天晴的上午，“山青青，路宽敞，十八洞的今天变了样，哎嗨嗨……”苗歌声中，又一群游客下了大巴向村中走去，寂静的苗寨又变得热闹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