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土编者按】从2015年返乡笔记群体性的反思热潮,到2016年群体性的返乡观察,其文章之多,前所未有。中国社会对农村的关注,已经从纸面走向了行动,一场关注乡村的社会力量的大动员呼之欲出。
2016年春节,我又再次回到我的家乡——辽宁省阜新蒙古族自治县他本镇赵大把村。车子开上那一条淹没在枯草中的羊肠小路,在短短几百米的路途中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歪斜起落。树林中繁杂枯瘦的枝桠相互缠绕在天空,是一把没有帆布的大伞。大地是浅黄色的,天空是苍白色的。收割过后的矮矮的玉米茬站着队在大地上遥望,细若游丝的白云孤零零在天空上遥望。东北的乡村田野,大抵只是由这两种颜色绘成的一副辽阔的画卷。
今年这里遭遇了一场严重的大旱,晴朗的盛夏没下过两场透雨,四月,农民弯着腰把花生播种,十月,他们用同样的姿势把没有花生的花生秧子刨出。只有种了玉米的人家能在秋收时收到几棒好歹成形了的玉米,大多数都早已和它们的母亲一同干枯在六月热烈的阳光里。
这是我的爷爷奶奶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也是我自从有记忆开始,给我童年自由与快乐的最大的乐园。树林中的每一片草地、山腰的每一丛丁香、山脚下每一条小河都曾留下我们小小的脚印;神秘的树洞、夏夜的香蒿、灯下的飞蛾,那些数也数不尽的小东西又承载了多少欢声笑语!可是,当我愈来愈长大,当曾经新奇的一切都逐渐褪去了主观上的浪漫的色彩,现实中的村民又是生活在怎样的环境中呢?用一个洗澡的例子来说,事实上,我在这里度过大大小小的假期,但是从来没有在这里洗过一次澡,原因只有一个——没有条件。这个村子目前没有接通自来水,家家户户都要靠人去挑井水维持每日所需。因此整个村子、乃至要出了村子很远的镇上,几乎没有任何浴室。如果非要洗个澡,当然用一个大盆就可以,可是,其麻烦程度可想而知。在这种条件下,他们对洗澡的需求被无限地降低了。维持身体的整洁和干净对你来说是日常、是必需、甚至是基本的尊严和礼仪,对平日劳作的农民来说,洗澡俨然就是一项可有可无的活动。就拿我爷爷来说,他只有去城里看亲戚、给儿女们送菜的时候,才会被爸爸领到浴室洗一次痛痛快快的热水澡。而没有自来水所带来的其他各种不便,比如说卫生没有丝毫保证的旱厕,其实都在日复一日的习惯中被接受与忽略了。
这个村子穷吗?从小到大,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将“贫穷”二字和这里联系起来。一个原因是,离我最近的爷爷奶奶是退休的职工和教师,靠退休金生活,他们没有地,只有两个不大的小菜园,里面种的蔬菜够这个大家庭自给自足,旱涝对于我们几乎没有影响,年年节庆餐桌上鸡鸭鱼肉应有尽有,一个宽敞明亮的大屋,冬暖夏凉。我们能吃饱穿暖,不为生计发愁,怎能说贫穷呢?另外一个原因,每次去外面树林里散步,总会看见相熟的村民赶着一大群牛羊。这许多富足的景象难道还不够让人知足吗?可是,我不得不注意到,这种富裕的景象是自我刚刚记事起就存在,一直到今年已经快二十年,并未有多大的改变。与此同时,村里颠簸起伏的土路、树林里随处可见的垃圾、厕所的卫生条件……这些状况同样未有丝毫的改善。我眼里能看得见的变化,大概就是小河一年一年的干涸,而那还在流淌的却也从清澈见底,直叫人想喝的清泉一直到今天的臭气熏天、浑浊不堪的水坑一样的东西。而对于一个在城市中定居的人来说,方便的交通、自来水与干净的卫生间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连这些基本的生活条件都无法和城市拥有平等,这就是我老家农村的村民们再平常不过的生活。说他们不穷,是因为和旧社会相比,农民已经拥有了取得温饱的权利,可是,与乡村外面的世界相比,乡村又何尝不是各方面都在不断落后呢。当跨过温饱这一条生死线以后,更高层次的追求怎么就在这二十年里趋于停止呢?
想起我只是会在寒暑假时来到这里生活,这里便作为了那充满着压力与劳累的学校以外的度假之处,这里的条件即使再艰苦,也是忍一忍就过去了。如果要我后半生都留在这里生活,我却不敢说自己可以做得到,这时我的那些感动与赞美就变得多么可笑啊。
说一说乡上村里的干部们这些年是如何建设新农村的呢?像上文说的,路况、自来水、厕所这些方面丝毫没有改善,但要是说变化并不是一点没有。就比如全村都在五年前统一安装了能收到一百多个频道的电视机顶盒,当然是强制的而且是要花钱的。丰富的电视节目当然会在一定程度上丰富村民的生活,但是村民们能从他们最常看的新闻报道、各类电视剧里所得到的除了对和谐社会的歌颂赞美、人民富裕生活的精彩描画、主流价值观的宣传以外,又真的能获得多少可以丰富精神的东西呢?除此之外,在今年秋天,乡上出来了一条政策,说是要在村子里搞清洁,村干部就带来一群人把奶奶家门前小路上的两棵几十年的老榆树砍倒了,只留下了两个矮矮的光秃的树桩,像是失去了头颅的脖颈。没有征求任何村民的同意。路上的树不属于某一个村民,虽然村民感情上不允许,好像也无权阻拦,但只是这树的生杀大权凭什么又仅仅掌握在那些人的手里呢?随后,他们进了我们的菜园,砍掉了爷爷奶奶自己种植起来的枸杞树和一株老杏树,虽然我一点都不理解种在自家的树怎么就影响了环境美观,爷爷奶奶当时也是不同意的,但是他们的不同意没有任何的效力可言。干部们带来的人是说砍就砍了,哪有那么多同意不同意。补偿自然是没有的。而全村又有哪一个村民敢于向这些人提出异议呢。只是,这一通清洁环境的行动过后,土路还是那条土路,垃圾还是那些垃圾,大树变成了树疙瘩。
爷爷奶奶从未对自己的生活水平有任何的怨言,他们永远都牢牢记得曾经啃着玉米面窝窝头的日子,对于今天的生活,在他们心里是好得再也不能图什么了。但是自从他们伴随着温饱的实现而沦为了社会的最底层,便彻底失去了追求更好生活的话语权,他们总是一贯地热爱这个国家,为国家的发展和城市化而由衷地喜悦,却对自己的生活别无选择。至于那些对生活有更多追求的年轻人,大多数已经出去打工,他们最高的目标,是抛下老家,到城市里安家落户。
在中国,这里当然不算是生活水平最差的乡村,到目前为止,村民们的生活可以说是平静安详的。可是,我又想起了那说砍掉就砍掉的大树,想起了县城亲戚的房子被强拆后,一家人因为拆迁款不足打了几年官司已经花掉30万元而至今无果……我不禁为乡亲们的前途担忧起来,这样平静的生活,真的存在于现实当中吗,他们的保障在哪里呢?这是一个比自来水和厕所更为严峻的问题。现实之下的乡村不会再是童年时那个无忧无虑的世外桃源。土地确权在这个小乡村里才刚刚开始,随着未来资本对乡村只会愈来愈强烈的冲击,大大小小的矛盾冲突终究会爆发于这虚掩的平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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